“娘亲——”
“娘亲——”
“夫人——”
耳边，儿子们和下人们的哭号声惊天动地响起，而他只是将她拥在臂弯，脸埋在她的秀发里，许久不动。
刚才，他答应过她，要多抱她一会，哪怕她已经慢慢地僵冷。
杏花如雪，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，一片片落在她和他的发丝间、脖颈里和襟袖上，仿佛会将他们一起埋葬。
恍恍惚惚间，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。雪花漫天飞舞，天地间堆琼砌玉，苍茫无际。
帐外有士兵高声传报，“报大帅，辕门外来了一骑，自称是天子中使！”
天子中使？天子竟在朱温的层层看守下，派来了中使？
“我去看看。”他从衣架拿起大氅，在数名亲兵陪同下走出辕门。
外面北风呼啸，飞雪茫茫，点点营火照耀下，他看见雪地上伏着一个人，一匹枣红骏马正围着“他”逡巡不去。
他走上去蹲下，撩开“他”的头发。
刹那间，他愣住了：这不是宦官，是个少女！
这个少女，踏冰渡河，穿越风雪，只为了在人世间遇见他……
他亲手将她抱起来，抬进营中，抱进一间军帐。
当仆妇用湿帕一点点擦去她脸上污迹，那一刻，就好像一枚明珠，在他眼前被擦亮了，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。
清儿，你知道吗，在你睁开眼之前，我已经站在床边看你很久了。
“你是十三太保之首的大太保？”
“你如何知道？”
清儿，我们从没见过面，你怎么猜出我是谁的？
就算你知道领兵勤王的是谁，可是站在你床边的，也不一定就是主帅啊？
……
“现在该告诉我，你如何知道我是大太保？”
“是我自己猜到的！”
清儿，你可知道你当时的笑容有多美，声音有多甜，抱膝坐在行军床上望着我的眼神，有多纯真，美好。
“大太保是沙陀人，汉人的相貌与你们稍有不同，此其一。
“这些年朱老贼无敌于天下，连晋王都在他手底下折戟，唯有大太保屡挫其锋。https://cdn.y13398281206.com/apk/aidufree.apk 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，无广告，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！
“晋王如果派兵勤王，必定会派一位能令梁军丧胆的大将，那就非大太保莫属，此其二！”
你忽然不说了，调皮地眨巴着明眸。你知道自己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，对不对？
“还有其三？”我到底没忍住，问了出来。
你得逞地笑了，白嫩面颊绽出两粒甜美的笑涡：“其三，是从年龄猜到的……”
清儿，我从那时就喜欢你，喜欢你笑起来，颊边露出的酒窝，眸中绽放的光彩，好似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瞬间盛开了……
还记得我们的洞房之夜吗？我第一次吻你，你那样无措，好久才睁开眼睛，脸上浅浅地红着，带着迷惘，不知所措，也有一星半点的沉迷。
那可爱的模样，就像第一次品尝一种从未吃过的水果，没想到会是那样美味……
那一夜，我们云雨了多少次？清儿你还记得吗？
直到你睡着了，我还从后面拥着你，与你翻云覆雨，你在睡梦中呢喃，轻颤，宛若柔弱的花瓣不胜狂暴的雨露……
可是你待我真狠，就这样丢下我吗？
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甜甜地笑着，用各种各样的爱称叫我，叫我“源叔”，叫我“李大命”、叫我“李宝刀”、“虬髯公”、“烈哥儿”……
再也不会有人揽住我的脖颈，蹭着我的肩窝，在我耳畔娇滴滴地呢喃：“源叔最好了！清儿最喜欢源叔！”
再也不会有人半夜偷我的被子，一点点把被子从我身上拉走，把她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一样，滚到床榻最里面，又滚出来……
再也不会有人一点点地亲吻我百战沙场留下的满身刀疤箭疮，在我胸口咬下一个个浅浅的牙印……
再也不会有人用手戳着我的胸膛说：“源叔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呐，当时我都未察觉你倾慕我……”
“枉我一直把源叔当成天神，原来也是个登徒子啊！”
“源叔的心都偏到哪里去了？”
“讨厌，最讨厌源叔了！”
再也不会有了……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数日后，洛阳皇宫，广寿殿。
春光遍洒，飞絮满天，一对蝴蝶相互追逐着，翩翩地飞过绮丽如锦的花丛，穿过风中飘拂的柔软柳枝，忽而一上一下，忽而一左一右，在潋滟晴光里，成双捉对地飞舞……
皇帝深邃的目光着迷地追逐着晴光下蹁跹飞舞的双蝶，许久，才收回视线，落在面前的宰相脸上：“追封夏夫人为皇后的册文，朕要贤卿你亲自挥毫。皇后的讳日（去世日期），就定在同光年间，朕践祚之前吧……”
冯道忙抬袖恭敬一揖：“微臣愿竭疏浅之才，为陛下效绵薄之力！”
他低垂的眼睛余光，瞥见皇帝的容颜，不由暗自心惊。
不过十余日未见，这位体格强健的马背皇帝，两鬓已然斑白如残雪，额头刻满苍凉的纹路，深目两侧是细密的眼尾纹。
就连他说话的嗓音，也不复往日醇厚有力，带着明显的低沉沙哑，仿佛有极深的悲哀沉淀于喉间：“还有，谥号也要贤卿亲自拟来……”
顿了顿，嗣源沧桑深沉的目中，蓦然迸发熠熠的清辉：“朕要给夏皇后最美的谥号，要独一无二、史上没有哪位皇后用过的！”
冯道立即肃容，神情郑重至极，深深地躬身俯首道：“微臣谨遵圣命！”
几日后，追封皇后的册文和拟出的几个备选谥号呈上来了。
嗣源先看册文，洁白藤纸上是冯道那清遒秀逸的字迹，有些字嗣源不认识，但他仍费力地一字字看下去，看到“贞魂永逝”四字，无尽的悲伤如同涨潮般漫过心头，难以抑制地漫上眼眶。
冯道小心翼翼地问：“微臣不才，不知册文尚合圣意否？”
嗣源仰靠在龙椅上，强抑住喉间的哽咽，半晌，他深吸一口气，颔首道：“贤卿果然是一代文章圣手，此文甚合朕意。”
“多谢陛下盛赞，请陛下选一个谥号吧。”冯道松了一口气，又将那几个备选的谥号呈上。
“朕不看了，谥法太高深，朕就算认得，也未必懂得。还是贤卿一边念一边解释……”
“诺！”冯道拿起那张他亲自拟的备选谥号，念道，“钦敏，敬事节用曰‘钦’，明作有功曰‘敏’……”
嗣源摇摇头，乌黑的剑眉紧紧拧在一起，眉心现出几道刀刻般深刻的竖纹。
钦敏……
这不是我那梨涡浅笑、甜甜一声“源叔！”的清儿。
冯道见皇帝不喜欢，忙又念下一个谥号：“圣纯，敬宾厚礼曰‘圣’，中正精粹曰‘纯’……”
嗣源依然皱眉，目光缥缈地望向大殿窗户。
耳边听得冯道继续念道：“昭懿，容仪恭美曰‘昭’，柔德流光曰‘懿’……”爱读免费小说app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：https://cdn.y13398281206.com/apk/aidufree.apk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“等等！”嗣源一下子坐直了，双目宛若星河璀璨，“昭懿？”
“正是！昭者，容仪恭美是也；懿者，柔德流光是也。”
容仪恭美，柔德流光……
蓦然之间，一幅极美好的画面，随着这八个字，从记忆深处浮了出来。
那日，也是这样丽日风暄、落英缤纷的暮春时节，他踏进小儿子从厚的房间，看见她在桌边教从厚读《春秋》。
明媚春光从薄纱窗纸透入，映着她精致侧颜，鬓发如云，肤若琼雪，挺翘的秀鼻，半掩的长睫，被阳光染了一层金黄的光晕。
她教儿子读书的琅琅声音，温柔而又清甜，宛若柔暖和煦的微风，让人听着心都融化成一池春水……
听见他的脚步声，母子两个同时抬头，一齐朝他展颜而笑。两双黑珍珠般的明眸，倒映窗外迷离花影，仿佛他们周身都流动着光辉……
容仪恭美，柔德流光，说的就是那一刻的清儿吧？
“甚好，就用昭懿，昭懿夏皇后……”
嗣源默默地念着爱妻的谥号，抬眸望向窗外，目光随着漫天纷飞的花雨越飘越远。
清儿……你是在那云天之外，还是在那地底黄泉？
在我信仰的突厥神教中，死去的人会骑马升天。
而在你们汉人的民间传说中，死去的人会过奈何桥，喝孟婆汤。
清儿，不管你是在碧落九天，还是在忘川水畔，一定要等我……
等我百年之后，与你共赴来生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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