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风振野，飞雪漫天。
一队快马穿越茫茫雪幕，来到临濮城外。
当先一个身形高峻英挺的男子，未披大氅，也未穿长袍，只着一件单薄布衣，在城门口就跃下马背，飞奔入城。
他身后数十骑紧随其后，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，径直奔向风雪中灯火摇曳的府衙大堂。
为首那高挺男子刚到大堂门口就扑通跪下，有力的声音穿透风雪，清晰地传入堂中：“李嗣源前来向王爷请罪！请王爷责罚！”
然后就一动不动地额头触地，跪在雪中。
他身后十余人也跟着跪倒一片。
这群人身上渐渐落满了雪，在濛濛雪幕中，就像是一群冰雪雕塑。
灯火通明的大堂中，刚才还是人语喧哗，此刻却蓦地沉寂下来，唯闻风雪的簌簌声。
许久，沉寂的大堂内才响起一个声音：“王爷宣大太保进来！”
李嗣源单薄布衣上已经落满了雪花，他仍不敢起身，从大堂外一路膝行，刚进入火盆熊熊、温暖如春的大堂，身上雪花就融化成水，随着他一路膝行蜿蜒成一条水迹。
他一直膝行到李存勖的帅案前，然后就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大堂两边坐着两排各级将领，每人面前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。
一盆盆火光映得整个大堂红光隐隐，通透明亮，每位将领的神色都看得异常清楚。
这其中有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，他早在那天和李嗣源一起回援土山大营时，就与养父分兵了。
他比养父先找到晋王大旗，在胡柳陂之战的第二天便已回归李存勖大军。
此刻看见自己养父从大堂门口一直爬到晋王脚下，李从珂那浓重的眉眼皱成了一团，透出毫不掩饰的痛心。
还有一个表情丰富的大将，便是元行钦，他斜眼看着趴在地上的李嗣源，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。
其余各位将领神色复杂，多数都露出了同情之色。
“你以为本王死了吗！所以迫不及待地就往黄河对岸跑，想趁着我死了，晋国社稷无主，我儿年龄尚幼，你好夺权篡位！是也不是？！”
李存勖拍打着帅案暴怒地质问，双目赤红，额头青筋凸起，新换的帅案再次被他拍打得几乎碎裂。
李嗣源趴伏在地上，额头触地，身上雪花融化，将单薄布衣浸出一团团水渍。
他一句也不辩驳，甚至连生息都无，就那样纹丝不动地跪伏着。
他身后跪着的女婿石敬瑭，实在忍不住了，爬行两步上前，替岳父辩解道：“王爷息怒！当日我跟着父帅回援土山大营，冒着箭雨攻上山，却见山下周德威将军的左翼正在溃退，父帅留下李从珂继续攻打土山，率领我部往山下去支援周德威将军……”
“支援周德威，周德威在哪？周德威现在已经去地下见先王了！”
“哗啦”一声，新换的一张帅案终于又被李存勖拍成了碎片，“李嗣源，我把王彦章交给你，你却让他在你眼皮底下攻下了我军大本营！这也罢了，你竟未夺下大营就擅自撤出战场，跑回黄河对岸去了！日后你不要再叫‘李横冲’，改名‘李逃跑’得了！”
大堂中，有人低笑，是元行钦。
李从珂朝他狠狠剜了一眼，元行钦忙低头，将手放在炭盆上，装作烤火，嘴角一抹笑意却仍掩饰不住地蔓延。
李嗣源仍趴伏在地上，凝固了一般，一动不动，一言未发。
石敬瑭再次壮着胆子为岳父辩解：“当时左翼战场已经乱成一锅粥，敌军和我军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。后来父帅看见王铁枪从战场冲出来，带着一队梁军朝东面纵马疾驰。
“父帅便带我去追，谁知后面又有梁军跟上来，我们交战数场，终于击败这股梁军，这时战场已经一片混乱，无数人在喊‘晋军败了’。
“父帅抓住一个败退的我军士兵，问他王爷在何处，他说看见银枪军往北败退。父帅和我便向北疾驰，到了黄河边，又遇到一队我军败兵，说是看见王爷已经过河，父帅和我便追过了黄河……”
“放你的狗屁，战场上开始喊‘晋军败了’之时，本王立即让掌旗兵举起了王旗大纛！本王的大纛又高又大，几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！”
李存勖暴怒地打断石敬瑭，双目迸射出两道血红厉光，“本王孤军奋战时，你们倒好，早已经桃之夭夭了！”
石敬瑭还想再辩，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住，他眼角余光往后一瞥——是李嗣源扯住他，示意他闭嘴。
石敬瑭只好将头磕到地上，再也不敢多言。
数个炭盆火焰跳跃，摇曳的红光照在李存勖脸上，往日俊雅的五官此刻被悲愤微微扭曲，双眸中蹿动的怒火，仿佛会从眼中跳出来，灼烧到下方跪着的李嗣源身上。
自始至终，李嗣源一句都未辩解，直到李存勖宣布：“革去李嗣源一应军职，即日交出兵权，仅保留检校太保之职致仕！”
始终未发一语的李嗣源，直到此时，才叩头大声说：“多谢王爷不杀之恩，罪臣甘领责罚！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李嗣源被剥夺兵权后，终日赋闲在家，陪伴妻儿。
嗣源往日都会把自己立战功所得赏赐，分赏给麾下将士们，抚恤那些战死者家属。
这次，他因为擅自撤离战场，被王爷剥夺了所有赏赐，但他的亲兵在胡柳陂之战中牺牲不少，他依然想给这些亲兵的家属一些补偿。
清姿便将自己的首饰变卖了换成银钱，拿给嗣源去抚恤亲兵家属，可是依然不够。
“要不……把你送我的雷氏琴也卖了……”清姿轻轻在琴弦上信手一拂，仿佛从手里抛洒出一把珠玉，清澈空灵的琴音回荡开来。
雷氏是蜀地的斫琴世家，因蜀地有峨眉、无为、雾中三座名山，山中盛产百年嘉木，用以斫琴音色极佳。
雷氏又有家传的斫琴秘技，因此雷家所制之琴，声如天籁，享誉四海。
雷氏琴为历代大唐天子所重，乃是无价之宝。
清姿二十三岁生辰时，李嗣源拜托安重诲为她寻来这把雷氏琴。
这把琴若卖出去，价值当在千金以上，莫说抚恤战死者家属已然足够，也足够几年的家用了。
李嗣源皱眉看着清姿：“你这么爱弹琴，留着吧。我再想办法，不行就让从璟把他这次立功所得赏赐上交给我。”
嗣源的长子李从璟也随军了，在李存勖的银枪军中做一名军校。
这次胡柳陂之战，李存勖反败为胜，银枪军功莫大焉，李从璟也是其中一员。
银枪军追随晋王立下大功，李存勖必会重赏，李从璟所得想必也极丰厚。
清姿娇嗔地瞪了嗣源一眼：“怎么伸手跟儿子要钱？”
李嗣源不以为然：“那又如何，我养他这些年，现在我因罪罢职，他不该给我养老嘛！”
如此，清姿并没有卖掉雷氏琴。
但她仍觉得跟李嗣源的长子开口不太好，又将自己一些值钱的日用品寻出来。
打开那个朱漆折枝梅花妆盒，她又看见了那枚蹲狮金指环。
打开的窗户吹进春日的微风，风里有嗣源带着两个儿子在庭院里习武的声音。
清姿一个人靠坐在床边地上，将那枚蹲狮金戒指用袖子擦了擦，举起来对着阳光细看。
春日的阳光在指环上闪耀，那威武咆哮的雄狮，依然和当日他送她时一样栩栩如生，仿佛岁月的尘埃从未在它身上留痕……
这枚金戒指若卖掉，只怕比雷氏琴还值钱，那他们就不需要跟从璟要钱，也不需要裁减府中的用度了。
清姿在阳光下久久望着这枚戒指，最终，还是将金指环藏在专门放针线的抽屉里——这个抽屉嗣源绝不会有兴趣。
然后把妆盒放在妆台上，和其它一些值钱的用具一起打包，准备拿去卖掉。
但让嗣源和清姿意想不到的是，从璟不等父亲向他开口，就自己主动地将立战功所得赏赐送过来了。https://cdn.y13398281206.com/apk/aidufree.apk 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，无广告，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！
“从璟这孩子真是孝顺！”李嗣源对长子赞不绝口，和清姿并肩站在廊上看从璟带着从荣、从厚练武，满面都是慈爱与欣慰。
清姿挽着嗣源的臂膀，望着梨树下对练武功的三兄弟，心中忽然有些庆幸嗣源被剥夺兵权。
若是源叔永远这样赋闲在家多好，我就不用在他每次上战场时为他担惊受怕了……
嗣源被解除军职，主要的收入来源也断了。
检校太保只是一个虚衔，薪俸微薄。这份菲薄的薪俸，清姿还坚持要分一半给嗣源在晋阳的另一个家。
“这里有我和两个孩子，素秋那里只有她一人，你分给她四分之一也就够了，怎么还平分给她一半？”嗣源摸了摸心爱的女人柔软的发丝。
“你都三年没回晋阳看素秋姐了，这算是给她的补偿。”清姿捧着嗣源的脸，凝视着他的眼睛，“我知道你因为那年素秋姐扔下即将临盆的我，心中一直怨她。但是，源叔，她比我先嫁给你，是你的原配发妻。易位而处，如果我是她，大概也不会喜欢夫君身边有个宠妾。”
嗣源用额头抵着清姿的额头，高鼻梁轻触她的小鼻尖：“好，心肝，一切听你的。”
如此微薄的薪俸，又要分给曹素秋一半，嗣源在魏州家中的用度越发拮据，清姿遂裁减了府中三分之二的奴仆。
从此以后，嗣源和两个儿子的衣物，都由清姿亲手浆洗。
暮春的一天，清姿在后院井台边洗衣，一边用捶衣棒捶打皂角浸泡过的衣物，一边不时地抬头看嗣源在院子柳树下练武。
春日暖阳洒下万缕晴丝，嗣源矫健的身影，在婆娑树影间腾挪闪转，动如惊鸿，迅若蛟龙，拳风腿影卷起落花飞絮，环绕着他盘旋飞舞。
直到最后一个收势，那绕着嗣源旋转的柳絮落花，才缓缓地铺洒到地上。
清姿看得痴了，手拿捶衣棒呆在那里。
嗣源踏着一地落花走来，他穿着半旧的青布短打，浓密的长发并未束髻，如同野马尾鬃般披散而下，额头绑一根青色发带，两鬓各编了一条麻花辫——是今早起床时，清姿为他编的。
一向挺拔威严的他，这身打扮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羁与落拓。
“辛苦了，你刚洗完这一大堆衣服，我这又要换一身了。”
嗣源每次练完武功，因为出了一身汗，都要全身换洗。
他心中歉疚，握着清姿的手细看，心疼地叹息道：“唉，我被革职，连累你做粗活，一双手都变成这样了……”爱读免费小说app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：https://cdn.y13398281206.com/apk/aidufree.apk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清姿拿起嗣源的大手贴在脸上，用娇嫩的面颊轻轻蹭着他满是粗茧的掌心，“我倒喜欢如今的日子，哪怕苦一点，也好过你在战场上浴血拼杀，我在家里日夜悬心。那样的险中富贵，我宁可不要。”
嗣源沉默地仰起头，望着枝叶间漏下的阳光，眼底流淌着深深的落寞。
刹那间，难以形容的心疼与怜惜漫过清姿心头。
——源叔不快乐！
这样的生活，不是源叔想要的。
他的生命在战场上，他渴望横刀跃马、建功立业，而不是如今这样妻子儿女热炕头，庸庸碌碌地平安终老。
清姿叹口气，身子偎过去，紧紧环住嗣源劲健的豹腰，将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：“源叔放心，我敢打赌，王爷必定还会再次起用你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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