宦官带进来一个尼姑,一身青灰色僧帽和僧袍,眼睫低垂,容颜憔悴,左耳下一道长长疤痕,洁白如玉的脖颈上也有烧伤的痕迹。
嗣源望着她,不敢相信这是大半年以前,他亲自选中赐给耶律倍的夏冰洁。
夏冰洁双手合十朝嗣源施了一礼,连嗓音都从曾经的莺啼燕啭,变得粗哑难听:“贫尼圆空参见陛下,有负陛下重托,望陛下谅解。”
“罢了,你既已入空门,凡间的事便不需你操心了。”嗣源摆摆手,神色微带悲悯,“耶律倍那里,朕另外再为他物色几个美人就是了。”
听到那个恶魔的名字,即使已经身入佛门,圆空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,连忙双手合十,默念佛号,道:“多谢陛下圣恩。”
“你求见朕有何事?”嗣源问道,剑眉微蹙。
“贫尼在修善寺出家,听寺中的女尼说,三年前的夏末秋初,曾有一位从宫里来的夏夫人在修善寺落发出家。据贫尼所知,先帝只有一位夏夫人……”
圆空的声音十分平静,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嗣源头顶炸响。
他霍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,声音颤抖,瞳孔里射出雪亮的光芒: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!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残阳如血,洒满山间。落光树叶的褐色枯枝,在呼啸的寒风中飒飒地摇晃。
智愿法师站在修善寺的山门前,望着微服来访的皇帝走上长长的石阶。
他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,清隽的脸型,高瘦的个头,轩昂的气势。
不过,当他走近,她还是在他眉眼间看到了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。
而嗣源远远看见她,也是唏嘘感慨不已。
他第一次见到陈夫人,是二十多年前。
当时他跟随养父李克用驻扎于渭水北岸,昭宗将陈夫人赏赐给李克用,以表彰其勤王之功。
嗣源记得陈夫人当年是一位绝色美人,如今的她,皮肤微见松弛,眼角和唇边已有细纹,但仍能依稀窥见当初的美丽。
两人咫尺相望,都有恍如隔世之感,仿佛有光阴的河水在两人之间滔滔地流着。
智愿深深一躬,双手合十:“光阴似箭,不想今日有缘与施主再相见,善哉,善哉!”
嗣源是突厥萨满的信徒,从不入佛寺,今日为了清姿而来,事先已经派人知会智愿,他将微服前来,请智愿勿要点破他的皇帝身份,当下也双手合十还礼:“法师别来无恙!”
智愿将皇帝引入一间禅室,命弟子煮茶汤来。
嗣源凭窗而坐,微微斜靠坐榻,窗外夕阳从他侧后方映入,他高挺的鼻梁和墨裁般的鬓角,勾勒出清晰俊挺的线条,那浓黑睫毛间洒着的斜晖,哀伤而又迷离。
智愿坐在他下首的蒲团,平静如水的嗓音在檀香袅绕的静室中如潺潺溪水流淌。
她讲述了清姿坠马受伤,全身多处骨折,在大雨中昏迷,脏腑有余毒,以及刚刚小产,以至于高烧不退,几乎是奇迹般活下来,又在修善寺养伤三个多月才勉强康复。
为了去见夫君和儿子,她在应圣节这日跟着智愿她们来到洛阳,想要让兄长带她进宫。
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,她又独自回到修善寺,要求皈依佛门,她自己说的原因是想为夫君和儿子们赎罪。
智愿讲述着,耳边听得皇帝粗重的呼吸,知道皇帝胸中正掀起波涛汹涌的情绪。
她的话结束许久,嗣源依然一言不发,静寂的禅室内能听见他的呼吸声,粗重,沉痛,紊乱——那是情绪剧烈波动起伏带来的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的声音低低响起。
许是沉默得太久,许是内心的悲伤太重,这声音嘶哑而破碎,刚开口时,甚至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“她……如今……在何处?”
“两年前她跟着明远法师去了魏州的永兴寺。”
“魏州?两年前?”嗣源几乎是失声喊道,“两年前何时去的?”
“好像是在初秋。”
“是在应圣节之前?”
智愿想了想,道:“是。”
智愿并未抬起眼睫,但她感觉到皇帝整个人靠在了坐榻围栏上,他仰起脸,合上了眼睛,胸膛剧烈起伏。
——菩萨奴看见的,很可能真的是清儿!
她在挤挤挨挨的人丛后,跟着儿子们的马匹奔跑……
想到那个场景,嗣源的心都要碎了,眼中一阵灼热湿润。
源叔……源叔……
他几乎能听见她在呼唤他,她坠马受伤、为他吸吮毒血伤了脏腑,在雨中昏迷数个时辰,而且,她刚刚小产,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!
这个孩子她以为是他指使御医打掉的!
她在忍受地狱烈火般的煎熬、差点死去,而他却在庆贺生辰、接受万民朝拜,锦绣繁华的应圣节灯火中,她一身灰衣灰帽,独自离去……
原本这一切繁华应该是他和她共有的,这些年是她跟随他南征北战,给他讲经史典籍、教他读书识字,节衣缩食、变卖首饰为他抚恤士卒,在他被夺官削职的艰难岁月里,亲手为他和儿子浆洗衣服。
就算她心中始终忘不了另一个男人,她对他也付出得够多了。
她给他的爱未必比给那个男人的少。
只是……只是,爱得越深、占有欲就越强,他想要她全部的心,想要她只为他考虑,而不是总想到另一个男人。
是他太嫉妒,太自私了?
“她是否说过,先帝被弑杀的时候,她就在他身边?”许久,嗣源嘶哑悲怆的嗓音响起。
“说了。”智愿仍低垂眉睫,神情犹如静水深流。
“她是否说过,先帝的遗体被抬到火堆上时,她也跟着追了过去,差点跳进火中殉情?”嗣源又问——这是最让他无法释怀、最让他无法接受的一件事。
她没有跟冯阿翁走,选择了李存勖,他还可以自我安慰——她是出于愚忠,跟我的傻儿子从璟一样。
可是跟着那个男人的尸体奔向火堆,连夫君和儿子们都不要了,这让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。
“不曾说过。”智愿回答。
嗣源不语,微仰起头,深长而痛苦地叹息。
“施主认为跟着遗体奔向火堆是要殉情?”智愿忽然问道。
“怎么?”
“如果贫尼不曾记错,施主是沙陀人吧?你们沙陀人的丧葬习俗原本是火葬,你们内迁中原虽久,但血脉深处的一些想法并未汉化。汉人是讲全尸而葬的,只有仇恨一个人,才会把他挫骨扬灰。将一个人的尸首烧成灰,在汉人看来是一件极悲惨之事。”
“当真?”嗣源惊讶地望着智愿。
清儿并非要跟着殉情,她那样悲伤,只是因为李存勖死得太惨、连全尸都不能留?
……
“那是我十二岁就喜欢的亚子哥哥啊!他在我面前死去,流尽了鲜血……可当我知道是你的线人挑动郭从谦作乱,从而导致他的死,我对你并没有半分恨意,谁在我心中更重要你还不明白?”
……
清儿,我在你心中,真的比他更重要?
……
“她是因为害怕报应,才要想方设法为先帝保住后嗣?”嗣源又问智愿。
智愿低垂眉睫,面如止水:“是,慧澄(清姿的法号)与我佛有缘,她宅心仁厚,坚信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。”
嗣源惨淡一笑:“法师,你是知道的,当年武皇对我们十三太保是何等恩深义重,没有武皇就没有朕……我……今日的功业,我岂会不竭尽全力为武皇保住后嗣?
“然则,有些事情非我所能掌控,人皆以为帝君能够为所欲为,殊不知,任何一位君主都受制于背后的势力。他必须在好几股势力间维持平衡,而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……为了保住武皇的后嗣,我已经尽力了。”https://cdn.y13398281206.com/apk/aidufree.apk 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,无广告,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!
嗣源这是向智愿解释,李克用的子孙被人杀害,并非全部来自他的授意。
然而,智愿根本不信嗣源这套说辞,在她看来,嗣源就是一个乱臣贼子,篡夺皇位还不够,还把自己养父的子孙斩尽杀绝。
只是,她身为佛门中人,不便掺和这些尘世间的争权夺利,于是她双手合十,面沉如水:“阿弥陀佛,往昔所造诸恶业,皆由无始贪嗔痴。施主非我佛门中人,无需向贫尼解释。世间自有因果,施主问心无愧即可。”网站公告:亲爱的读者朋友们!如果您觉得本站还好,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,请下载爱读免费小app。下载地址:https://cdn.y13398281206.com/apk/aidufree.apk
嗣源听她如此回答,便知她是不能理解自己了。
可是,智愿她不理解,清儿你也不能理解吗?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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